黄山记忆

应是淡烟雨疏之季，那片灵动的古老竹林，那条覆满落英的小径，那潺潺的泉水从不知所终的山中沓至。应是暖雾夕照的刹那吧，班驳的镂花窗棂在晶莹的湿雾中透着仙气，隐约的林中泊来隐约的天籁之声，倾听雪落尘埃的我，任时间如此那般地划过皮肤，多少年后，又漫步在通幽曲径，物是，人非。

这个时节，众山的清泉自磨得圆润的岩壁流下，聚成一条清浅的溪，一路不设险滩，倒有十分恬静的青石挡在其间，一阵缱绻的搁脚后，欢快地东流去。偶见几片花瓣、一缕树叶悠闲地浮过家门，耳畔便起了那醉人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溪名曰逍遥溪，里面的鱼儿兀自潜泳，岸边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方圆七十二公里的翠山之内，人与自然偎依生存，花草与动物自谋其乐。这乐想必是外人所不能解的。就象陶渊明梦里的世外桃源，只是这一处乐土因汤显祖“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徐霞客“登黄山则天下无山”的偏心择断，因那飞扬跋扈的定判“五岳若与黄山比，尤欠灵砂一道泉”而扬名天下，千万年来伫立在山颠那伟岸俊朗的迎客松便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松，而脱化为一个象征，一个里程碑。

一时间，寂寞的小道沸腾起来，昔日被“第五纪冰川”侵蚀得千奇百怪的石头蔚然成奇观，那一轮千娇百媚的薄日竭尽憨态踏上重叠的云海之上时，闪光灯和众多双眼睛的期待便有了下文，周身披着海拔1870米的寒意，惊叹却是真正在心底蔓延。美，秀美，壮美；峭，峻峭，料峭。用再多的形容词也不偏颇，书再大的感叹号也不失礼。生于斯，长于斯，春挑起蠢蠢的暖意弥漫在幽谷，夏匀来一丛清凉罩住依山傍水地，秋悬着朗朗乾坤绘一幅万籁俱寂图，冬钻入精雕细琢的仙境织就雾凇和雪石，实可谓：桃花坞里别有洞天。

桃花坞里还住着我的童年。黄山深处有一方芬芳烂漫的景致被人称作“散花坞”，小时的我假以此任性地将整座山冠名以“桃花坞”，事已经年，偶尔拎起零碎的光与影，却织不出潋滟的全景，每一次记忆偶然的转身，都犹如平静的水面掷入一枚石子。那搁在阁楼上无人问经的泛黄日记里一定记载着许多趣事吧，就让那些稚嫩的表达成为痕迹隐没在成长的历程里，成长的秘密随秀竹须草一同吐纳生息。年幼的我只知丛林有漫山遍野的野樱桃，只恨野草莓一开苞便被懒蛇窃了去，稍大一些才知那里还有一丛被人看好的野茶林，盛产着醇香的特级毛峰，还有一小拨调皮的短尾猴时常会光顾居民区的电线杠，手捧着野果吆喝众人，尤喜逗孩童，那活泼窈窕的逍遥溪在山洪来临时也会幻化出另一副耀武扬威的面孔，还有日落时母亲在桥头对孩子的一一声呼唤，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声音……

竹林间，童年曾嬉戏的地方却是寂寞长长，长大的我们不再去打扰它，新的孩子们开辟了新的游乐场，林间长尾锦羽的红嘴鸟儿忘情地嘶鸣，想必已经忘了，那年那月的一群孩子，如何欢叫地绕着这青葱奔跑，简单的快乐、纯粹的幸福啊。似在昨天，十岁的我在河边亲手插下孱弱如己的柳条，刹那间，芳华猝然老去。一段烟的距离，一草一木见证了我的成长，而我无能为力地目睹着父辈们的衰老，岁月轮回，似黄山的一举成名，有所得，必有所失。

而黄山终究是静穆的。哪怕人声再鼎沸，都不过是沉淀在万年中的惊鸿一瞥，过客流连的仅是山腰和山顶悸动的美色，住在山脚的我们，阅览了风霜，饱经了四季，才是它地道的追随者。一辈子的知己，注定相濡以沫，象相见于江湖的侠客，允诺大悲大喜，不离不弃的传说。我们爱它的，不光是那盛世的绚烂，连同绽放后的凋零，也一并霸道地爱了。

记忆是个喜欢偷梁换柱的家伙，它会嫁接的魔术，会令我迟滞在思维的空挡，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一尘不染的究竟是路还是景，处处有出路，处处是风景。一时我竟不能分辨，我想不起许多年前风起时，这条进山的大道是否也是在两旁摇曳的白桦间这样生动起来，矮绿的草坪茸茸的，婴孩毛发一样可爱，记忆里它一直守在这吗？那遗落在风中道上天真的童音呢？白桦树干上的眼睛深邃了些，看我这个游子一年年“近乡情更怯”，怕是他们，也不想匆匆老去罢。